第50章 咆哮壶口与黄河号子
十月二十四日,武汉已到了失陷的最后关头。国民政府军政机关早已撤离,只有三厅的部分人员还留守在这座孤城。当然,手无寸铁的三厅也必须全部撤退。实际上,三厅所属各文艺宣传队、剧团、演出队已先行撤离。在这危急时刻,田汉创作了《武汉退出后》的歌词,交由张曙谱曲,以此鼓励军民继续抗战。在武汉各机关团体已基本撤离之时,郭沫若为《扫荡报》撰写了《武汉永远是我们的》的社论,指出:“我抗战的中心力量并无亏损,反而争取了主动地位,环阵于武汉的四周……我们的武汉并不是佛朗哥的马德里,而是拿破仑的莫斯科!”
这日,武汉三镇空前冷落。慌乱地后撤的军队渐渐稀疏,实在无法撤退的百姓,只好坐在家里坐等不可知的命运。空中不时响起枪声、爆炸声。全城笼罩在令人战栗的恐怖之中。
别了,武汉三镇!
在这诀别之前,田汉想再看一看这座美丽的城市,再看一看那些无法后撤的可怜百姓。
时值傍晚,一轮血红的斜阳无力地挂在天边,眼看就要消失在地平线下。散乱的霞光给武汉这座饱经沧桑的城市镀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城下缓缓流淌的长江像是淌着一江殷红的血。
田汉与三厅留汉人员及抗敌演剧四队和演剧九队的人员乘坐的汽车向码头开去。往昔热闹非凡的大店,如今大门紧闭,死寂沉沉,曾经的营业气息早已消散无踪;那些充满烟火气的小巷,也变得冷冷清清,极少能见到行人的踪迹。墙壁上,“别了武昌”“别矣吾家”的粉墨字迹随处可见,触目心伤。
夜幕如磐,鸦雀无声的武汉三镇渐渐淹没在黑暗之中。半夜十分,一艘满撤退人员的轮船,没有打灯,没有鸣号,悄悄离开汉口码头,缓缓驶向长沙。
田**张曙等人静静地站在船头,默默地望着渐渐远离的城廓,久久没有说话。江风猛烈地吹打着他们的衣衫,猎猎作响。武汉的轮廓在视线中渐渐模糊,
宜川,这座位于陕西高原的小县,与山西吉县隔河相望。两县之间唯一的通道是壶口下游的圪针滩渡口,而前往圪针滩必须翻越一座巍峨的大山。这里山路崎岖,坡道陡斜,抗敌演剧三队的幕布、行李等重物只能依靠牲口驮运。他们准备从这里渡过黄河,转入吕梁山抗日根据地。
趁着晨曦尚未露出,队伍集结出发,一路攀登。将近午时,忽然听到雷声滚滚而来。光未然赶忙问赶牲口的老乡:“这冬日晴空,怎么会有雷声呢?”老乡遥指东方:“这不是雷声,是山那边壶口的瀑布声。”
爬到晌午时分,队员们好不容易登上大峰山顶,凝眸东望,只闻涛声,不见黄河,更不见壶口。原来黄河在大山东麓谷底滚滚流淌,虽说直线距离近在咫尺,但壶口与峰顶之间隔着深深的山谷。大家离开峰顶,曲转旋回,朝东南方向下行一大段路程之后,才望见北面数里远的黄河上面,笼罩着大团翻滚不停的水雾,就好像从沸水壶嘴喷出来的水蒸气,源源不断地向上涌。
抵达圪针滩渡口后,队员们登上渡船。田冲惊叫起来:“你们看,船头船尾一般宽,四四方方的,真像一个没有盖子的大木头匣子!”邬析零也说:“我还从未见过这种样式的渡船呢!为什么要做成这样的形状呢?”光未然推测道:“我想它可能是为了增加容积吧!”
船的容积确实很大,但管船的人限定队员们:“你们只能挤在船**凹下去的地方,不能到宽敞的两头活动。”大家正为此纳闷不解时,忽听一声吆喝,四十来个打着赤膊、肤色棕黄发亮的青壮年,“扑通”“扑通”地从岸上跳进水里,把渡船推向河水深处。不一会儿,他们又一个个爬上船来,整整齐齐地站在船的两头。他们动作矫健敏捷,有秩序有纪律,宛如一支即将进入战斗的军队。他们大部分人把桨,小部分人掌舵。
船头高处,站着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开始发号施令:“起锚!喂号、喂号、喂喂号……嗷,这弓上弦嗷;嗷,这猛加力嗷……”光未然问身旁的船工:“这位喊号子的老人是谁?”一位船工回答:“他是我们的老舵手。从这里摆渡到对岸,必须由熟悉航道、胆量过人的老舵手来领航,要不然,大家的性命难保。”“你们这儿像这样的老舵手多吗?”“不多,不超过三个人。”
渡口河面非常宽阔,水流坡度陡斜。从壶口下来的急流,到此处扩大成一片汹涌奔腾的怒涛,滔滔向南席卷而去。礁石近处,急转的大漩涡随时可见。渡河**,耸立着一堆堆孤岛似的山石,其中最高最大的一座,竖有巨大石壁,上端倾斜,北高南矮,壁面上刻有四个苍劲醒目的大字:“中流砥柱”。
由于水势湍急,渡船始终迎着逆流朝东北方向溯流上行。桨手们和舵手们随着划船的节奏,一呼一应地呼喊着低沉有力的船夫号子:“岸上的大姐稀又稀,正值二八一十七,你若与我拜三拜,明年找个好女婿……喂号,喂号,喂号——”
十来分钟后,渡船已行进到大河**的危险地带,浪花汹涌地扑进船舱。白胡子老人直起脖子,喊出一阵悠长而高亢、嘹亮得像警报似的调子:“一声号子我一身汗,一声号子我一身胆!”船夫们跟着吼叫起来:“吆一呵,嘿,嘿佐佐,嘿!”“过高山犹如走平地哟!”“嗨咳吆二嗬!”“过大河犹如过小溪哟!”“嗨咳吆二嗬……”
喊声刚落,船夫号子换成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调子:
穿恶浪啰,嗨咗,
踏险滩啰,嗨咗,
船工一身都是胆啰,嗨咗,
乘风破浪永向前啰。
吆哦嗨,吆哦嗨,吆哦嗨,吆哦。
涛声不断歌不断,
轻舟飞过万重山啰。
声音越来越高,音量越来越强,盖过了浪涛的怒吼。船夫们在老舵手的统一指挥下,一个个涨红着脸,筋肉鼓实,拼着性命划着桨,掌稳舵。这是一场人与自然的生死搏斗,惊心动魄。这一组船夫号子,给了抗敌演剧队无限的力量。在乘船最惊险的时刻里,队员们把仅存的恐惧之心,抛到了九霄云外。
过了危险地带以后,水面渐趋平静,水势慢慢舒缓,号子声也平息下来。从宜川到黄河东岸,队员们一路观赏着黄河的壮丽景色。
东岸滩地近在眼前,光未然与几位队友走在山路上,身后跟着纵队司令部马夫牵着的一匹漂亮白马。大家一边走一边闲聊。马夫说道:“这马可调皮了,动不动就跳起来把人甩下去。昨晚我把它吊在梁上揍了一顿,今天才老实点。你们谁敢骑上去试试?”
光未然应声:“我来试试!”说着便把马牵了过来。他上马时用力过猛,马鞍瞬间倾斜。可他不管不顾,快马加鞭冲了出去。白马不断纵身狂奔。路的前方是两山间的干河,河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石子。光未然准备从白马左边溜下,白马却突然纵身一跳,将他狠狠甩下。他堕马时被甩在一堆尖石上,一块石尖扎进左臂中肘关节深处,鲜血直流。
光未然疼得昏迷过去,队员们赶忙把他送到吕梁山游击区的一户农家土窑洞里。二纵队的军医、护士听闻消息,急忙赶来为光未然包扎受伤的左臂。
演剧三队队委经过商议,并与二纵队领导协商后,通过无线电向中组部发出请示,决定将光未然送到延安医治。
三队全体队员听到这个消息,情绪激动,纷纷表示:“路途太远,光未然同志一个人去,我们实在不放心。”“我们要求护送光未然同志去延安。”
光未然劝慰大家:“演剧队的任务是在二战区巡回演出,如果你们都去延安,**肯定不会同意的!”
这时,田冲兴冲冲地拿着一份电文跑来,告诉大家:“好消息!**组织部同意我们演剧三队全体队员都去延安。”
队员们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立刻收拾行囊打好背包。
光未然躺在担架上,在全体队员的护送下,踏上了前往延安的征途。
